1945年8月16日上海《申报》
1945年8月12日《新民报》
1945年8月15日《大公报》
“日本投降了!”
没有话比这
更动人
更美丽!
———摘自艾青《人民的狂欢夜》
小镇,破收音机旁
1945年8月15日,日本正式宣布投降。然而此前5天,消息就传开了。10日下午,东京广播:“日本政府准备接受中美英三国政府领袖于1945年7月26日在波茨坦所发表其后经苏联政府赞成之联合宣言所列举之条款……”约6时,重庆的中央广播电台收到了从日本和欧美传来的新闻。
有一群中国老百姓,在重庆崇文镇的一家小杂货店外听到这消息。
当时住在那镇上的《大公报》记者陈纪滢在回忆录里写道,那时收音机贵重罕见,住着不少官员和军政机关的崇文镇,也只有三四台。其中的一台,是一个爱玩弄机器的杂货店老板自己组装的,打开时“吱啦吱啦”响,勉强听清,平时几乎无人理会。可那天傍晚则不然了:
……不一会儿功夫,商店门前,便被人群挤满,左三层右三层,大约有二三百人之多,引颈驻足,倾耳细听。因为是重复的广播,而且声音急昂激动,所以人人听得清楚,人人面部表情在欢欣中有严肃。我目睹若干上了年纪的听众,一壁听,一壁眼中淌着眼泪,还有哭出声音来的。……
日本投降了!
延安漫天通红
有两位著名诗人描绘了那一夜的延安。
一位是萧三,《国际歌》的中文译者。8月15日延安《新华日报》发表了他的《延安狂欢夜》,注明“10日子夜后于文化沟”写成。
作者写道,已经吹过熄灯号了,人们大半都已就寝。忽然山上山下,人声异常嘈杂。又听锣鼓喧天,有人甚至乱敲铜盆———
整个延安起了骚动。
男女老少涌出窑洞。
延河两岸岗山,
野火漫天通红。
(扫帚、草褥都拿来烧了!)
……
同一个晚上,艾青写下《人民的狂欢夜》:
感激传染着感激
欢喜传染着欢喜
个个都挺着胸脯
高高地举着火把
跟随锣鼓队
涌向街市……
所有的门都打开
迎接欢乐
款待欢乐
欢乐是今天夜晚最高贵的客人。
……
重庆欢乐种种
《中央日报》报道:在重庆城内,晚上7点左右,日本投降的消息被美国新闻处证实。美军总部的大孩子们首先跳了起来!《国民公报》报道:从美军总部里涌出嘻嘻哈哈的美军官兵,开着吉普车,在街上往来穿驰。有两辆吉普车各拖着一部黄包车跑,两个车夫,坐在车厢里和美军共饮美酒,喜笑颜开。
到处是“号外!号外!”的喊声,到处是人们的读报声:“日本无条件投降!”张贴着《中央日报》号外的墙前,万头攒动,连不识字的赤腿汉也挤在里面,雨样的汗水把每个人的衣衫都和周围人的衣衫黏在一起。
《国民公报》描绘:一部扎满红彩的公共汽车,上面站着一个个化装的人。路人和儿童向车上爬着,最后上去了一位,全身素装,扎着一只大翅膀的和平女神,一手举着火炬,一手摇摆着中美英苏的国旗……各娱乐场所门前人山人海,许多年轻的小姐太太们,每遇到盟友便拥抱跳舞,旁观的人都不约而同地伸着食中二指,做着V字型,向美军喊着:“顶好!顶好!”
所有的记录中,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陈纪滢回忆录里的《小镇所见》:
大约8时左右,也就是所有镇民知道日本确实(“确实”二字非常重要,因为自抗战以来,人们对于战事消息,已有存疑习惯)是投降了,告诉了家人与普遍传播于每一个人心中后,另一种表达方式,随之而来。那便是合府大小老少,手牵手肩并肩,步出家门走在马路上,以舒散刚才听到喜讯紧张的心情。……今天散步的情形与往日绝不相同。往日走在马路上的,不是急如星火,便是慢打罕地如牛踱步。今天则不快不慢,一顺水向前走,步伐非常整齐,也互相礼让。……有多少人?几千人绝不止,至少有2万人。从来没见过的老公公、老婆婆,包括镇上的农户,一股脑儿都出来了。
罗家伦的《凯歌》
8月13日,重庆各报刊登中央社讯:中宣部“为宣扬国民对于胜利之热烈情绪”,特以酬金5万元,为原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所作的《凯歌》征求乐谱,“其音调务求雄浑而且沉着,须能表达歌词之精神,而不更改原来之字句,并以广大军民易于歌唱为原则。”罗家伦的歌词是这样的:
胜仗!胜仗!
日本跪下来投降!
祝捷的炮像雷声响,
满街的爆竹,
烟火飞扬。
漫山遍野是人浪!
笑口高张,热泪如狂。
向东望,
看我们的百万雄师,
配合英勇的盟军,
浩浩荡荡,
扫残敌,如猛虎驱羊踏破那小扶桑。
河山再造,日月重光。
胜利的大旗,
拥护着蒋委员长!
我们一同去祭告国父,
在紫金山旁。
八年血战,千万忠魂,
才打出这建国的康庄。
这真不负我们全民抗战,
不负我们血染沙场。
《大公报》在哭泣
有各种各样的大标题。
《中央日报》的是:《面对毁灭绝境日本请求投降》;《新蜀报》的是:《东京王气惨然收一片降幡挂城头》;《新民报》的是:《战事结束天下太平》;《大公报》8月15日的大标题是:《日本投降矣!》
“日本投降矣!”这五个特大字和一个惊叹号,是临时制作的。当时总编辑想找若干大字来做标题,可是字盘最大的字都嫌太小。于是请刻字工崔永超先生现刻。这是位造字高手,多年来,每有生僻字,都靠他救急。崔先生非寻常工匠,他本是华北有名的金石家,《大公报》报头三字就是他的杰作。因为热爱这份报纸,他以身相许,竟跟随报馆走南闯北苦斗了几十年。
“剑外忽传收蓟北,初闻涕泪满衣裳。却看妻子愁何在,漫卷诗书喜欲狂……”《大公报》用杜甫的诗句做了8月16日社评《日本投降了》的开头。
日本投降了!抗战结束了!在八年苦战之余,得见这胜利的伟大日子到来,我们真是欢欣,真是感激,在笑脸上淌下泪来。
这篇情感奔泻不羁、甚或显得语句凌乱的社评说,此时活着的中国人,60岁以下的人,自从记事以来,谁不是满头脑满心灵的日本对我们的劫夺欺压以至不堪言说的凌辱?社评逐一点名,痛斥日本刽子手本庄繁、林铣十郎、荒木贞夫、酒井隆、土肥原贤二、冈村宁次,历数“这八年来,随着日本军阀的铁蹄,北起大青山,南极海南岛,东起海滨,西至鄂西,迂回至湘桂以迄黔南,真是步步血殷,处处罪行”。
以本报同人来说,七七变起,平津失陷,我们的津版先断;八一三变起,大战三月,淞沪沦陷,我们的沪版又停;翌年武汉撤退,我们的汉版迁渝;太平洋战起,我们的港版沦陷;去年敌军长驱入桂,我们的桂版也绝。八年来颠沛流离,只剩渝版,坚卫抗战大纛,以迄最后胜利到来!
社评写道:
老实说,我们除了深恶痛绝日本军阀的严重错误及万恶罪行外,却从不鄙视日本人民。看昨天昭和宣布投降诏书时的东京景象,以及内外军民一致奉诏的忠诚,实在令人悲悯,甚且值得尊敬。日本这民族是不平常的,只要放弃了穷兵黩武的思想,打开了狭隘骄矜的情抱,在民主世界的广野上,日本民族是可以改造,可以复兴的。
天皇存废问题
8月10日中国人就开始狂欢,可是直到5天后的8月15日,日本才正式宣布投降。拖延的原因是,天皇存废问题尚未解决。
东京10日广播:“……日本政府准备接受中美英三国政府领袖于1945年7月26日在波茨坦所发表其后经苏联政府赞成之联合宣言所列举之条款,而附以一项谅解曰:上述宣言并不包含任何要求有损天皇陛下为至高统治者之皇权。日本政府竭诚希望……(广播至此中断,并声明请听众稍候继续收听,晚上11时半恢复下列一段)此一谅解如获保证,且切望关于此事之明确表示,迅速获致。”
中国人最初奇怪,这怎么是“无条件”?8月11日《中央日报》社论《论日本投降》认为:中美英苏之将拒绝日本希望保留天皇“皇权”的投降,是当然的。波茨坦四强的公告,固未提及日本的天皇制,但公告的精神,显然并未允许日本以维持所谓天皇的“皇权”为条件,……提出类似条件的希冀,那就等于没有无条件投降的诚意和决心,也等于没有从毁灭命运中救出自己的勇气。
8月14日《新华日报》发表何思敬的文章《在狂欢中想》认为:日本许多人民迷信天皇,而军阀财阀就利用这一迷信使人民赴汤蹈火。现在,日本法西斯军阀财阀企图利用“保存天皇”来结束他们的滔天大罪,愚弄人民。许多隐藏的法西斯匪徒,将以“天皇保存者”的面目出现于日本人民中间,这将增加肃清的困难。
但是美中英苏四国最终决定保留天皇。条件是:“日本须同意允许各同盟国之统帅经由日本天皇统治日本”。日本得此允诺,军事行动停止。
“日本与世安宁”
香港的《香岛日报》、《华侨日报》均以“天皇陛下颁发大诏”为标题,报道日本“受诺中英美苏宣言”的头号新闻。天皇诏书称:“朕深鉴于世界大势及帝国之现状,欲采取非常之措施,以收拾时局,兹告尔等臣民,朕已饬令帝国政府通告美英中苏四国愿接受其联合公告。”
天皇辩白,发动战争,是为了“帝国之自存与东亚之安定”,“排斥他国主权,侵犯其领土,固非朕之本志”;他谴责“敌方最近使用残酷之炸弹,频杀无辜,……不仅导致我民族之灭亡,并将破坏人类之文明”。他表示,“朕欲忍其所难忍,堪其所难堪,以为万世开太平”。
日本通讯社的消息称:14日,天皇作出决定,“所有集宫外哭泣之人员,均以羞耻之态度鞠躬至地”,“天皇陛下之人民,无不因无边无限之圣虑,而感激涕下”。
向天皇“鞠躬至地”的还有中国人。8月16日,南京伪《中央日报》社论《大家各守岗位!》,不但称颂日本天皇颁发结束战争的诏书是“英明果断之举”,还警告民众,“渴望已久的和平事实,一旦到来,欢忭鼓舞之状,必然会因感情的奔放,而呈现若干疯狂的”。不要“只重感情,不要理智”。
同日,仍受日方控制的香港《香岛日报》发表社评《日本与世安宁》:
为图日本国家之臣民康宁及为万世共荣之乐,日本政府经过四年的光荣奋斗,终于15日正午广播,宣示接纳美英苏中之四国宣言,而停止战争。
社评称:
为避免无辜的损害,日本秉其维护世界和平的决策,乃有今日世界历史以来,全球各地共庆和平的日子。
刽子手被迫放下沾满鲜血的屠刀,却说“与世安宁”,似乎此时全人类的狂欢,反而应该拜其所赐。这篇社评,不能不说是20世纪华文传媒史上的绝妙奇文!